it'll pass

【琅苏】离开一事

/第一人称预警


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。
马车很快就要驶进城里了。车夫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,眼睛狭长,头顶稀稀拉拉长了几根头发。男人一边抽着马鞭,一边回头瞪了我们一眼,叽里咕噜说了什么,语气粗暴。
我刚刚睡醒,同车的人反应比我快,开始手忙脚乱在行囊里翻找东西。一个好心的告诉我,车夫是嫌我们来的山路太难走,要求加钱。
好心人说的官话也不太利索,于我听来,还是十多年前一式一样的方言口音,仿佛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。
“看你像是第一次来这里。是哪里人啊?这里的规矩多,照做就是了。”
我朝他笑笑,摇摇头。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,第一次来时倒是吃了亏,这回有备而来。将要下车时我拦住他们,那车夫发现没人上来交钱,眼神凶狠地准备开口,被我丢去的钱袋截住话头。
马车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,扬起一点半开未开的笑。我向好心人作了一揖,算是作别。
正要往前走时那好心人追上来,二话不说塞给我什么。后来知道那是他的那份车钱,他不愿欠一个好心的异乡客的人情,在他看来我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。他拍拍我的肩膀,操着不熟练的官话,露出朴实的笑容。
“刚才多谢你了,你要去哪里?”
我含糊几句,说是来此地探亲。
我所谓的探亲从魔族疆域延绵到人界山海,辗转了几十座城和无数的山川河流,人事变化几轮,我哪里来的什么亲呢。
城门下是小摊贩们的天堂,热热闹闹自成一片,和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没什么不同。不过时间到底是留下了痕迹,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摊位,那家的女儿和这家的儿子成了亲,孩子在楼上咿呀学语,很久不见的婆婆应该成了一捧黄土。
我应该是期待着的,期待到如今却迟疑着不敢上前,有些紧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等着的当然不是那时候的女人的冷香,孩童的高声叫嚷倒是无比响亮,撞得我一个踉跄。我一下收回手脚,像个蹑手蹑脚的小偷。
是了,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等着的人。说到底还是我一厢情愿。


被关押的头几年,我的身体开始渐渐衰败。
衰败的过程来得很快,开始只是一小片皮肤溃烂,后来一片片扩大,手臂,大腿,躯干,直至全身。
那几年我总是不愿意看到自己,这样一个丑陋的、狼狈不堪的自己。
我表现得很暴躁,将身心上的痛苦加倍施与在竹枝郎身上。竹枝郎不说,但我知道他每次也吓得不轻。打完骂完之后我愣了很久很久,这条傻蛇却吓不走,回过神时他再次用湖水清洗我腐烂的伤口,衔起草药敷在我麻木的身体上。说来奇怪,那是那几年里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伤还是会痛的,而且会痛得很厉害。
疼痛未必不是好事,傻蛇这么和我说,您这样好起来会快一些。
但我并没有好起来的时间和机会。竹枝郎不知道像谁,在照顾人这方面有着老妈子的天赋,我对身体敷衍了事的态度惹得他差点要甩手走人——我倾向用魔气修补身体,这样省时快捷,但损伤很大。处理不及时,以后会结成很难看的疤。
结果真如竹枝郎所说,那些痊愈的伤口形成了狰狞的伤疤,固执地盘虬在身上,打着宿命般的死结。
竹枝郎每每对着这些伤疤沉默时,就好像这些伤不是疼在我身上,而是在他身上似的。
“君上,您这样未免太任性了。”
我被他强行熄灯睡觉,看到一半的话本也收走了,不免有些不满:“我这么多年岂非一直如此任性?能不能让我先把书看完,就一次。”
竹枝郎伸手要捞我藏起来的书,我有意躲开他,他连连摇头,看上去很无奈:“君上……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。”
我不想说话,翻身过去,作势要点灯看书。
这回竹枝郎终于有些微愠了,脸上淡淡的神情消退,罕见地没说话,一声不吭拿走了书又拿走了灯,默默地消失在门外。
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过竹枝郎责怪我的身体情况,哪怕后来越来越糟糕,甚至不可收拾,竹枝郎只是和那晚一样,默默地寻求修补之法,为掉胳膊掉腿焦头烂额地修补。
眼睁睁看别人在自己身体上缝缝补补有些怪异,但我瞧竹枝郎缝补的样子,莫名其妙看了非常久。
就在那天我忽然想到,竹枝郎和我这种人,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。竹枝郎能成家立业的话,大概也是这样在灯光下做着缝缝补补的活,对面不是我这个没用的舅舅,应是一个贤淑的妻子,腿边有团团转的孩子吵着要和他玩。
我始终劝他离开,如果傻外甥不是非要报恩,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,那他合该是个好丈夫,好爸爸,用不着随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心事死在洛川。我也用不着费劲把他的尸骨带回去埋在故乡。可他没有听进去,亦步亦趋地跟着,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。
有天晚上我睡不着,拉着他在大街上瞎逛。路边有那么多的人,每一束灯光都流淌成河,手挽着手的姑娘们从我面前经过,灯火映着她们的脸庞,像是一团团红云。直到她们渐渐走远,还能听到她们唱歌的声音。
恍然间我不带任何仇恨地想到她。如果她在这里,我会带她去放花灯,给她唱拿手的小调,或者什么都不做,只是静静地饮酒。
她的眼睫很长,垂下眼会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,遮住眼里不必要的情绪。

我不知道早些年苏夕颜经历了什么,只是很心疼,那是一张用冷漠和倨傲做成的隐忍的脸庞。她确乎是个了不起的野心家,步步为营的阴谋家,她的到来和离去都是悄无声息的,或许是因为她安静,所以我没能注意到平静下面的汹涌暗流,没能注意到人类——人类的情感有多脆弱,又有多坚不可摧。
结果那天晚上我大受刺激,在酒馆喝得烂醉,怎么回去的都忘记了。回想起来的只有疯狂跳疼的脑仁和虚浮的脚步,跌跌撞撞地不知往哪里去。不过我大概和竹枝郎说了很多有的没的,第二天他认认真真地和我说,放心吧君上,我们都能回家的。
最终回去的只有竹枝郎一个,他食言在先,可我不怪他。
飞鸟终有回到大地休憩的时候,落叶也会期盼归根。
竹枝郎还是幸运的,有的人离开了故乡就再也没能回去,终其一生都在寻找。有的人就在故乡的门前,但没有过门的勇气。而他的魂魄在生死一线间得以一窥故乡绚烂的火光,身体化成故乡的土,陪着北域的黄沙和风雪,永远不会离开。


投宿的客栈是我当年住的那一家,由老板娘的儿子接手,骨子里还是一脉相承的热情。常客大多是天南海北来做买卖和卖手艺的异乡人,吃晚饭时客人们聚在一起,热酒烤肉。
一个客人心情好了,为在场每一个人都叫了一壶酒。烤肉的烟熏得我眼睛发干发涩,本想出去透透气,恰好老板举着酒杯向我敬酒,推辞不过,我半迁半就举起杯子,一仰头把透明酒液都灌了下去。
白瓷做的杯子很大,能盛的酒自然也不少,几杯之后我便感觉大事不妙,天旋地转一阵飘,耳朵里都开始嗡嗡鸣响。旁边的说笑和哄闹声断断续续传来,却像是隔着很不真切的一道屏障。
我知道我绝不能再留了,这帮酒鬼搞不好要让我把性命交代在酒桌上。
之前醉酒好歹还有竹枝郎弄我回去。比之前糟糕的是,如今竹枝郎不在,苏夕颜不在,我身边没有一个属下,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。我必须自己离开。
我一路摸着墙根出去,结果大出所料,走着走着竟然走到郊外的河边,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河流哗哗的水声。
黑色的河流不息不止,月光洒在上面也搅成了碎银,一圈一圈交互漾着波澜。
我站在河边,感到河水一点一点濡湿靴子,冷冷的风让我醒了一大半,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。我看着云层沐浴在月光里,看着月光里几近透明的天地,忍不住胡思乱想。
沿河而上,是更多的繁华市镇,是仙门正道守护的天下,是苏夕颜的来处。
沿河而下,是魔族邪道盘踞的天下,是荒凉苍莽的冰川,是苏夕颜的归处。
那么这条河流能否告诉我一切?她最后是否走过这条河边,她痛吗,她累吗,她知道最后自己将要到哪里去吗?
她……苏夕颜,在最后一刻,会想什么呢?
我是期望着的,就像以往苏夕颜会告诉我那些傻乎乎问题的答案。
搜罗不到的禁书钞本,隐秘的奇特灵芝,水晶般的湖泊,烟花女子的歌……都是我前所未闻的事物。十多年来那些景色伴我入梦,记住它们就好像能死死记住苏夕颜。
但奇怪的是这么些年来我却从未在梦里见过她。
从未见过她,或许是因为以为她还活着,活在我不想知道的权位顶峰,周围是唾手可得的权力财富,她踩在尸骨上一步一步登上云端。
被她一同抛下的却是我。
跌下去的时候我忍不住恨她;于此相对的,我也忍不住想念她。
恨就是恨,想念就是想念,在我看来应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,可如今它们交融在一块,叫我分不清应该对苏夕颜怀有何种情感。
在白露山下,我总不受控制唱各种各样的戏曲。我的声带已经在战役中受损,声音像是被锯子狠狠钝过,谁能想到我曾经有一副好嗓子给我的爱人唱过歌呢?
一天中半天的时间,我都在重复那些戏文里的对话和唱段,好像我一直唱下去,就会有人来敲我的脑袋嫌我烦。
“早知道你要像个八哥,我绝对不会带你听什么戏文。”
苏夕颜揉揉眉心,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。
“你是真的傻,还是装的啊……”过了一会她开口了,“如果有一天我走了,你要怎么办。”
我听着歪歪头,没有明白她是什么意思。
苏夕颜说这话时的神情叫我难过,好像下一刻她真的要离开。

她过了一会,才扭过头对我说道,算了,你保持这样也挺好,虽然有时候很蠢,但你和我们……和我,都不一样。
给我唱段戏吧,我想听你唱戏。
于是我欣欣然给她唱了,那些戏文的对话和唱段就从喉咙里流淌出来,像河流一样不止不息。
她敛下去的眼睛露出笑意,清亮亮的,像是沉淀着一层水光。
我忽然很想知道苏夕颜在想什么,开口却无从去问。
我握住她的手和她对视。只是短短的一瞬间,沉淀的水光消失了。
歌声已到了极高处,忽然一下,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,像是被割断了喉咙。潮水退去。只余下残破的余音在杳无人迹的河边拉得很长。
这声音太不好听了。好在现在没有人会听到。仅仅是停顿了一会,我又戛然而起,用更高的声音继续下去。
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停歇,哪怕我的爱人已经去了我伸手不及的远方。
风会将我的声音带到更高更远的地方,那一定是一个温暖、明亮的好地方,我认识的已经离去的人们都在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他们都过得很好。
在那儿不再会有阻拦我们的东西,我们都毫无保留地去爱,去生活。
只要能笑出来都是极好的。无论绝境,抑或人间。


我逃跑了。
仓皇地跑过熟悉的城镇,沿冰河而上,有一片茫茫冰川。怀里的婴孩已经不哭泣了,他小小的脸庞失去了血色,一天之前曾朝我眨巴的眼睛紧紧闭着。而我曾告诉自己,等他回来,他会发现他已经成了一位父亲,我将亲手将我们的孩子交给他,让他抱抱。
我无数次描绘那画面,轮廓和色彩一点点成型,几乎能听见孩子的玩闹声和父母的笑语,是最寻常的三口之家,那是多大的幸福和平静啊。
但现在,强烈的恐惧包围了我,比奔跑在冰河边还要刺骨寒冷。无论怎样奔跑怎样追赶,他们最终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。
人在绝境时会涌起很多不切实际的期望,倒下的那一刻我涌起很多念头,但我又无所畏惧:外面的风雪还不能伤害到我的孩子。
我凝视着孩子低垂的眉目和带点弧度的嘴角,怎么也看不够。
他会像他父亲多一些,还是像我多一些?
但真当看着木盆顺流而下时,我头一回认识到,这些有什么关系呢,一个母亲最大的期望不过是孩子平安喜乐地长大成人。

我的孩子,你的脚步将来可以丈量黄沙漫漫的土地,也可以跋涉山川湖海的沟壑。你将把远方的风带回来,里面有许久不见的故人的歌声,兴许是一段深谙于心的戏文吧?
这些都很好,哪一种可能性都值得期待。如果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是生死,不是人魔殊途,不是尔虞我诈,不是各怀目的,而是一张餐桌,一束鲜花,或是在一条河边,静静地听完一曲戏文……
我一定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你走。
那将是我最大的期望和幸福了。
我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。
 太阳渐渐透出云层,倾泻下一道金色的河流淌过冰雪,耀眼得让我睁不开眼睛。
温暖的睡意再次覆盖上来,我清楚睡意的终点将是黑暗和死亡。可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唱,声音低哑,音调却极高,像是穿云透月的鹏鸟,振翅怒飞高天,鸣叫里是悲戚和释然。
我想回头看看,忽然间身体一轻,像是从沉重的禁锢里挣脱,脚步也轻快起来。

回头看去,果真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,歌声响在耳边,流转几遍,顺着金色的阳光飞向蓝天和艳阳。

我忽然就笑了出来。

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——

在蓝天下,在阳光里,和他欢笑的每一次。

/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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