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七九】这是什么,是猫猫,亲一下!

*除夕快乐!

*Summary:像你这么可爱的小猫咪生来就是要被岳清源亲死的!(不是)



       00

  “我们已经说了这么多了。”岳清源说,尽力拽住怀里的白猫,不让他立刻扑出去当场宰了对面,“阁下也该信守承诺,把我师弟变回原状了吧?”

  在他们对面,一团浓郁的白色雾气散开又聚拢,形状变化几轮,瑟缩地躲开白猫:“我的确遵守了承诺!再过一会,这道屏障就会自行消散。”它委屈地在岳清源头顶上打转,落下几片雪花,“可您师弟这幅样子根本就不是我造成的啊!”

  “不是你?!不是你还会是谁,现在就给我解开诅咒!”猫嘶声道。

  “或许是我在附近徘徊引来了同类,有些确实喜欢恶作剧。”雾极小声地解释。

  白猫挣动得更厉害了,岳清源不得不捂住猫骂骂咧咧的嘴,稍微往后退开几步:“阁下可有解法?”

  岳清源随口一问,但雾气忽然“嘭——”地炸开,四周顿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,但仔细看这些雪甚至是心形的。“呃,嗯,你这么说,我好像想起来了,确实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开这种诅咒,嗯,或许可以吧……”

  它支支吾吾着,鼓足勇气凑到白猫耳边:“你们如此这般地操作一番……”

  声音太小,岳清源完全听不到雾气对猫说了什么,但——

  “你果然还是去死吧!”

  白猫怒道。他奋力蹬出岳清源怀中,雾气躲闪不及,被一爪子拍散。“你脾气真的好差!”这团变成硕大无比的、爱心形状的雾气大声抱怨,再次“嘭——”地炸开,“但还是祝你们好运啦!”

  话毕,雾团变成许许多多冒着粉红爱心的泡泡,隐入第一缕晨光中,消散了。

  

  01

  岳清源睁眼时天蒙蒙亮,深黑渐渐透出墨蓝,远不到该醒的时候,是什么惊扰了他的睡眠?这念头刚从他脑海里擦过去,长长的、抱怨的(如果它确实有那个意味)尖细叫声从他头顶传来,规律往复,锲而不舍,好似要硬生生在岳清源脑袋上凿洞,将声音灌进去。想必迫使他醒来的源头就是这个。可不知怎的,岳清源不觉得这叫声恐怖,反而助长了某种脾气。正逢各峰盘点季,他昨天勤恳工作一天,召开会议数场,处理各类文书,同其他门派周旋,抽空去指导弟子剑术和课业……感到恐怖太耗费情绪和精力了,岳清源迫切需要让这东西安静下来,不介意采取粗暴些的手段。他做了个抓取的动作,玄肃飞来手中,眼看就要连剑带鞘打在床头——

  “岳清源!你找死吗!”

  脑中猛地炸开斥骂。

  

  02

  黑暗中探来一只爪子:纯白,皮毛细软,指甲姑且收着,爪垫虽然柔软,但分量不轻,可以想到挪开以后额头将留下什么样的鲜明爪印。

  岳清源不得不开口:“这位……阁下,不妨先从我脸上下来,我们从长计议。”

  一双猫瞳霎时逼到他眼前,鼻尖抵着鼻尖:“是啊、是啊,从长计议。你就会找借口拖延。变成这鬼样子的又不是你!”竖瞳几乎要喷出火,“我叫了你那么久,怎么,你也被精怪夺舍了?”

  岳清源自觉理亏:他刚刚可差点将猫阁下物理祓除,人生气发火再正常不过了。他静静听着猫阁下抱怨(看来它在自己睡着时确实在喵喵咧咧地骂人),声音在他脑海里喷吐毒液。

  嗯……看来一时半会消不了气,而且眼睛和鼻子好痒,好想打喷嚏……岳清源眼皮疯狂打架,意识逐渐涣散,更要命的是,他刚发现自己似乎对猫毛过敏。

  猫终于停下,并将爪子挪开了。一看爪下此人,顿时又大怒:“你搞什么——怎么又睡着了,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!”

  “有听见的。”岳清源说,“但这个预算真的……最近经费有点紧张啊……”

  猫在岳清源脸颊上摁了两个对称的愤怒爪印。

  

  03

  岳清源起身,挥手召亮油灯,借助光芒,他总算看清了床头究竟盘踞了头什么嘶嘶吼叫的夜游猛兽——它完全占据了枕头,将长长尾巴盘绕爪子,抖着耳朵在枕头上坐下(它神情如此宣告:这是我的)。

  猫大概和枕头相当长,通体雪白,看上去顺滑柔软(但掉毛也很厉害。岳清源假装没看见枕旁落下的白色长毛)。它方才冲岳清源发火,待岳清源接受现状后,反倒安静,不梳毛也不发出叫唤,绿眼睛一眨不眨凝视岳清源。猫瞳绿得透彻,冰凉,有些刺眼。

  岳清源把目光从它的眼睛上移开了。

  和寻常的猫大相径庭,它目光讥讽、尖锐,深埋隐晦愤怒,有如实质,冰冷地抵在岳清源颈上。

  作为猫,它的表情实在过于丰富了。如果这种神情出现在人脸上,定叫旁人退避三舍:很可惜猫脸限制了它的输出,一只毛茸茸、绿眼睛、粉红爪垫、叫声绵软的可爱长毛白猫尤其。

  猫不说话时,就更让岳清源精神恍惚起来,疑心自己终于加班过劳出现幻觉,得了失心疯。

  可再荒唐,就事论事,会做出这幅表情——岳清源确实从一只猫的脸上看出了这东西——在他认识的人当中,除了那人,岳清源很难再做他想。

  猫将身下棉花压得凹陷下去。

  “就算这样看我,我也没办法将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啊。”岳清源低头揉一揉眉心,觉得留下爪印的额头疼得厉害,“……清秋师弟。

  “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。”

  

  04

  岳清源拍掉不慎沾上的数根猫毛,在沈清秋的床边坐下。白猫轻巧越过自己的人类身躯,蹲踞在床头。

  “其实我可以张嘴说话。”岳清源脑海中,沈清秋冷笑,“但你真的想看只狸子口吐人言?”

  岳清源想象一番那画面,摇摇头:“我不介意。”

  “你对什么都不介意。”

  猫撇开头。过了一会,它才重新转回来:

  “半夜时忽然惊醒,发现自己变成了这幅滑稽的样子:我无法使灵体变成人形,也无法回到肉身。”为证所言不虚,猫用爪子戳戳自己身躯的脸,这幅身体无知无觉,被猫戳得缓缓歪向一边。

  “是不是像真的死了?”猫的爪子扫过人类的脖颈,绿得薄凉的眼睛打量着“自己”,“若还是不信,我不介意做得再认真些。”

  岳清源说:“够了。别这样。”

  “原以为是夺舍,但既没有被其他灵魂占据,却又拒绝我回到肉身。”猫说,“被自己的身体驱逐,灵魂成了这幅鬼样子。真是可笑。”

  白猫冲不可知的力量嘶吼,他似乎无法控制这骤然爆发的怒气,浑身的毛都炸开,摆出攻击姿态:“我看着自己,它不呼吸,心脏不跳动,逐渐失去体温……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,看着肉体死亡,等待灵魂随时破散!”他咬牙切齿,但怒火来得快,消失得更迅速干净。大概知道发怒也是徒劳。旋即收回爪子垂下头,“没办法了,如果天亮后仍不能恢复正常……”

  岳清源下意识伸手,就要摸上小小的头颅。

  “别碰我!”

  沈清秋嘶声呵止,一人一猫具是一抖。

  “别再在这种时候,岳清源,你休想再……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岳清源说,“我不是有意要……是师兄冒犯了。”

  猫笑了两声。“对不起对不起,你除了对不起从来不说别的。我听厌了。”

 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了。

  即便在这种时刻,这种重复的争执仍在发生。正如此前无数次,沈清秋也没想过这次就能从岳清源嘴里撬开答案;但他现下笑完,却不像从前甩手离开。这缕灵魂出神着,不经意瞥到自己的身躯。确实是一具沉寂的死尸,而岳清源背对猫,安静地垂首,坐在“自己”身旁。

  以这样的视角看待自己和岳清源,有种说不上的怪异和疏离: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平和地相处了……他久违地回忆往昔。原来他们过去,在街上乞讨,在夜中依偎,是这样的感觉吗?

  沈清秋眼神渐沉。

  无论如何,他们各自的,以及共有的过去都不可能轻易勾销,如果这就是孤魂在世间的最后一眼,他也不会对以往的所作所为后悔,或者,他不屑对世间后悔。

  ……可如果这就是岳清源可能面临的,“沈清秋的死”?

  夜深人静,连空气都在因他们的沉默紧绷时,此人却慢慢泄了气。自重逢那天后,岳清源便对他紧紧关上了通往真相的门,他到底无从得知岳清源保守的秘密,现在看来,连死亡都没能赋予他知情的特权。夜晚的阴影笼罩在眼前两人身上。

  猫的眼中,死的重量逐渐沉重地压垮了岳清源。

  这是他应受的……他活该,我们都活该。猫如是想。

  但岳清源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,着实无趣。

  喂喂……你真正要凝视的不在那副身体里,有必要这么难过吗?

  猫跨过“自己”,凝视岳清源。他很想看看岳清源此刻的表情,咀嚼他人的痛苦和后悔,以永远记住那些新鲜的仇恨,如今滋养他活下去的就是这些。

  可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?即使是过去他们最艰难,或是他刁难得最厉害的时候,也从未见过岳清源浮现出这种神情,死的重量便是在这时候发现他,平静地从他心上倾轧而过。

  忽然间,长久以来,支撑他的某种东西在缓慢地倾塌,如同城墙化成废墟,在心中扬起尘埃一片:非常不合时宜的,猫切实从中得到安慰,证明他不是彻底变成一缕无着无落的孤魂,一只控制不住追逐光线、抬腿挠痒、梳毛和掉毛的大白猫……目前为止,他尚有归处。他就是在此时突兀地想起儿时情景:自己曾在清晨浓雾中摘取火红花朵,别在耳廓。

  回忆之景恍若前世,数十年后,在魂肉分离的诡异场景里,来自过去的某个疑问渐渐擦去蒙尘,缓缓浮出水面。

  是了,猫想,从前也好现在也罢,想的净是这无聊的问题——真是该死。

  猫起身,换了个稍微远离岳清源的位置坐下,假装没发现此人猫毛过敏,极力忍耐打喷嚏的动作。

  “……我这幅样子能做的有限。”猫主动说,“你再试试招魂。”

  岳清源愣在那里,像是刚发现猫的存在;猫烦躁地甩尾,催促他不要磨蹭。

  招魂消耗巨大,灵力的光芒开始暗淡,额角滑下冷汗,岳清源终于少见地焦急起来——尽管看上去只是皱着眉头。

  “现在这样,我也毫无头绪。虽然你不希望把事情闹大,但当务之急是让你尽快回到肉身,顾不得那么多了。”岳清源温言道,“我现在就去召集其他峰主,施展效力更强的招魂阵法,另遣搜寻是否有人作祟。”

  “掌门师兄都毫无头绪,那些人怎么会比你更有本事。”猫将“那些人”这个词咬得很重。

  “倘若我真的回不去呢?”

  “一定可以回去的。”岳清源说,“我一定会让你回去的。”

  “又是这种话,可哪一次做到了。”白猫蜷缩一团,在自己冰凉脸颊边趴下,闭上眼睛打哈欠:“和那时候一样……罢了,从开始就不该对任何人抱有希望。”

  岳清源张了张嘴;猫说:“如果非要保持这个样子,直接说我死了好。”

  “别这么说……不是这样的。”

  岳清源的声音有些颤抖,饱含了某种痛苦的激情,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讲述,猫惊异地抬头看他,“清秋师弟,那时候我……我去了秋府找你,但是已经……”

  

  05

  “闭嘴!别说话。”

  沈清秋打断他。

  猫起身,竖起耳朵瞪视黑暗:“有声音——有东西在靠近。”

  可就岳清源所见,四周仍然是一片宁静的幽蓝,深处隐隐透出一层朦胧的,来自将升朝阳的光亮,除此之外,他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
  但猫摆出进攻姿态,发出低吼,跃下站在岳清源脚旁。岳清源无从判断来者意图,只横玄肃于胸前。

  正在此时,四周忽然起了浓雾,从门窗缝隙中滚滚而来,很快吞没房间内一切陈设,以及床上沈清秋的身体。

  混沌的雾来得诡异又突然,它吸收了四周的光亮和温度,饱足地吞吃下声音,消解所有攻击,像块绵软的胶质时间将外界完全隔绝,只留下无垠的黑暗。岳清源从芥子袋中掏出夜明珠照明时,看见混沌中,夜明珠表面蒙上薄霜,口中呼出的团团雾气逸散。

  岳清源并不觉得冷,修道者多少可以抵御极寒。但灵魂状态的猫呢?

  蹲下身,岳清源朝白猫伸出手,示意他到自己身上来。

  白猫确确实实在发抖,耳朵和尾巴都萎靡地耷拉下来。他本能地想要靠近热源取暖,但却无视面前伸出的手,横了岳清源一眼。

  “出去之后,我会告诉你一切的,”岳清源低声说,“如果我还有机会和勇气告诉你……如果你仍然愿意听。”

  但猫这一次没有回答岳清源。也许他实在是太冷了,无力和从前那样置气或冷嘲,只将猫的身体紧紧地蜷缩一团,紧紧地闭着眼,即便岳清源敞开外衣,将他整个裹在怀里,也无法停止猫的颤抖。

  

  06

  岳清源记不清他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平和地共处过了。四周寂静,大雾弥漫,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模糊,岳清源怀中抱着白猫,在雾中慢慢走着,夜明珠在前方支起一隅光明。

  这样默默走了一段时间,再低头查看,怀中的猫似乎睡着了,呼吸规律而绵长。

  岳清源将猫往怀里拢了拢,猫下意识蹬他一脚,又因为取暖将自己缩得更紧、贴着热源。

  “你要是觉得冷,可以靠过来。”下着雪的冬夜,废弃的寺庙里,沈九假装若无其事,往里面挪了挪位置,“这样就暖和多了。”岳七点点头,靠过去,将他冰冷的手握住、拢在手心。

  而这也是多年前的印象了。

  岳清源慢慢走着,雾气更加浓郁。

  “听着。”黑夜里的草丛中,闪烁着点点荧光,沈九踮起脚悄悄猫过去,将几点光拢在自己手心,“把这些捉回去丢在十五衣服里,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同我抢地盘。”

  “可是,小九,”岳七哭笑不得地跟上去,“我们都不怕这些……”话没说完就挨了几记眼刀。

  岳七接着温声劝他别这么做,而岳清源这时候在想,他们这群小孩——每天为生存不择手段的人——真正惧怕的,从来不是几只虫子、一点微弱的光。

  岳七不害怕这些。

  岳清源顺岳七的目光,看着沈九奔向芒草地深处,捉住几只捧回来,让他看看“这些是否足够吓人一大跳”。

  岳七只好顺从地走过去,将脸贴在沈九的手上。沈九合拢的手张开一条缝,他看到里面闪烁飞舞的光。

  “你觉得呢?”

  沈九的声音有些别扭:也许一个人越是故作矜持,想表现得轻描淡写,就越是适得其反。在岳七听来,他的声音就是这样的。

  岳七直起身,看到夜色里四周腾升起的星星点点,好奇地萦绕在他们身边,绿色荧光交替亮起,照亮了沈九的脸庞。

  所以岳七告诉他,“这些很好,已经足够了”。

  “还不够。”

  沈九收回手,似乎有所不满,不再让岳七看下去,他合拢的手在胸前停了一会:“仅仅如此,还不够。”

  他忽地振臂,掌中的浅绿荧光如星子四散流溢,隐入夜色,又擦过岳七的脸颊,在他眼前倏忽亮起。

  岳七愣怔住。

  好不容易抓来的萤火虫,竟就这样轻易放了,这是要放弃捉弄十五?还是说他还有更大更多的密谋未同他揭晓,他到底要做什么呢?

  岳七不明白,心念瞬转,最后也没能问出口,只是抬头瞧着流光向上飞啊飞,隐入夜色不见。

  但沈九见岳七神情,哈哈大笑:“你总是这样,光傻站着,别猜了!”他忽然捉住岳七往前跑,“再找找,一定还有更多更亮的。”

  岳七被扯得一个踉跄,脑子里的念头四散,他不得不变换重心,好追上沈九的步伐,“我们去哪?”岳七边跑边问。

  沈九不回答,在奔跑的间隙回头,一时只听到喘息交错,涉过草地时的沙沙声响则模糊了沈九的脸——萤火闪烁,他转过来,表情狡黠,还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
  可沈九那时候要带他去做什么?那晚他们有没有抓到足够多的萤火虫,沈九是否满足了?这些却都是时间带走的记忆了。

  岳清源很难否认,当流光照亮沈九的面庞,当他看清对方脸上久违出现的,一个真心实意的笑,如今擦亮他记忆的,已然不是当初纯粹的快乐和喜悦。

  “是你……”

  猫浑身忽地一震,从睡梦中微微惊醒,发出含糊梦呓,扯着岳清源低头看他。

  “怎么了,可有不适?” 

  他却不回应问话,眼神迷离,像是从噩梦中挣脱,又直愣愣地盯着岳清源不放,不知过了多久,绿瞳又沉重地阖上。

  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句,好似艰难挤出的叹息。

  “是你。”

  岳清源不知猫究竟做了什么梦,能让他毫无防备、心神恍惚到朝他袒露些许动摇。自重逢之后,他失去靠近此人的权利和勇气,何况长年累月,他早已习惯被不断地拒绝,即便像这样前所未有地怀抱白猫,也并未朝对方靠近几分。

  如果向猫坦白过去,他们之间的隔阂又能消弭了吗?岳清源不这么认为。

  可偏偏此时,毫无征兆地,岳清源为这来自睡梦中的一眼心惊肉跳。他忽然避无可避地发现:那时划过沈九脸庞的绿色萤火,如今仍然映照在自己眼中。

  

  07

  梦中迷乱。

  混乱无序的梦境不断切换,周遭事物皆虚浮不可感,只隐约觉得寒气逼人,不由自主地颤抖时,混沌中传来阵阵暖意,如潮水漫上,冲刷过脚边。沈清秋猛地睁眼,见脚边散落无数花朵,火红缀在草地上,金色白雾弥漫,流动在身遭,金日隐在大雾之后,朦胧不可及。

  正如雾中对面那人,面庞隐没,只递来一只手、一朵花,“小九?”

  那人应该是笑着的。

  沈清秋看不清他的脸,却不知怎的,伸手接住他的花,那上面沾满了晶莹的露水,随动作时落下,打湿了他们的手指。

  沈清秋猛然醒神,登时心脏狂跳,冷汗淋漓。

  便在此刻,他脚下坚实大地遽然崩裂,沈清秋失去依凭,下坠至更深的黑暗,雾中朝日仍遥挂空中,那人的身影留在那头,离他极速远去。

  伸长手,他虚虚拢住那点,却在坠落的狂风中捉住几片花瓣,在指间如火焰燃烧。

  “……清秋……清秋师弟!”

  猫惊叫一声,弹起,于梦中抽身,正对上岳清源关切的眼睛,“你终于醒了。”说话的却是另一道陌生声音,“我好饿,现在就想吃东西。”

  猫浑身僵硬(他归咎于自己做噩梦,并非因发现自己正缩在岳清源怀中),躲开了岳清源的手,被烫到似的转开目光。

  夜明珠撑起的光芒下,一团纯白雾气正慢腾腾凝聚、壮大,悬浮半空,“先从谁开始好呢——”

  它飘到一人一猫面前,很是兴奋地转了一个圈,道:

  “顺便一提,除非我吃饱了,否则没人能从这里出去,一切也不会变回原状哦。”

  

  08

  传说以人类感情为食的怪物,大多温和无害,因为数量稀少,难以观测,寥寥记载也只说明此种生物擅长编织梦境、幻觉,制造陷阱诱捕猎物,但没有说明——

  “我喜欢吃人们的故事。”

  夜明珠之外,雾气与黑暗浓郁、迷乱,无边无际,与光芒之下的人隔绝,与正在说话的雾团同源,温和无害,“通常我吃人类产生的梦境就够了,但我还在生长期,预备冬眠,真的很容易饿!刚好碰到你们,不由自主被吸引过来——我想吃你们的故事。”

  纯白雾团噗咻咻吐小雾团,变幻成兔子和猫的轮廓,在岳清源和白猫身边又蹦又跳,“秘密、感情格外强烈的记忆、想要寄托的思念、难以启齿的告白啦……如果能是这些就最好了。看二位关系很是要好,应该有许多想同对方说的话吧?可不可以——”

  “不可以。”白猫扒着岳清源手臂探出身,几欲扑出,冲雾团嘶嘶哈气,“真把我们当食堂,开始点菜了?你是不是找、唔唔唔!”

  岳清源团巴团巴,将猫严实地裹在怀中,只露出一颗乖巧猫猫头,保暖,也及时挡住未出口的利刃:“别无他法了吗?”

  “只要我吃饱了,就立刻将一切恢复原状,放你们离开!”雾气急道,“我诞生不久,还没有足够能力潜入梦境进食,否则不会主动现身人前。而且,”岳清源见它发抖,声音渐弱,落下片片细雪,“如果吃不饱,这个屏障内的所有——都会随我陷入永远的沉眠。”

  一时沉默。

  猫能否变回人形、回到肉躯,都成了小问题:如果他们真的喂不饱这个饥肠辘辘的家伙,随同沉眠,永远困在迷障中,才真是大麻烦。

  “……看我做什么?”白猫伸爪推开岳清源,怒道,“你自个想办法编,赶紧喂饱这倒霉催去!”

  

  09

  “不介意由我先开始吧?”岳清源说,他就地坐下,将照明范围扩大,雾气距他们一臂近,如呼吸般上下轻轻飘浮,“突然想起一段旧事,只是不很动听有趣,也许你会失望。”

  “那要听听是什么样的旧事,值得你拿出来重提。”雾气说完,猫弓身压下了耳朵。

  岳清源开始讲述。

  

  010

  “也许你还记得某次我们共同退治的妖兽,具备一定智慧,制作了梦的陷阱以迷惑所有人,直到疏忽大意,走漏一条逃生报信的鱼。在陷阱败露以前,当地人将其奉若神明,处处兴建庙宇,为新神奉献财富、信仰乃至生命。但他们为神做了这许多,却不记得要将神像塑得好看些。”岳清源说,“你是在场学徒唯一说了真话的人。你嗤笑神明的化身丑陋,信者愚蠢又懦弱,真相明明昭然若揭,竟然没有人能——没有人敢打破这种脆弱的谎言。你站在人群外,声音不大不小,但瞬间,所有人都安静下来,使你的话语足够传入身处人群中央的我耳中。那一刻,我听得心惊肉跳,被你的声音扼住喉咙,忘记要如何继续说服信徒离开故乡。四下阒然无声,只有你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,将所谓神明犯下的桩桩件件全部抖落,这些案件耸人听闻,饶是学徒中最见多识广的,都纷纷变了脸色。没有人上来阻挠。直到话音一落,这同时,其他人,信徒们为你侮辱信仰的话出离愤怒,潮水般反扑上来要生撕了你;而受你牵连的同窗们不得不尽力阻拦,挡在你和暴怒的潮水之间,即便你们平日多有摩擦。”

  猫笑了两声,没有说话。

  “两边很快发生冲突,惊叫此起彼伏,有人推搡我,很艰难才听清他说了什么:他叫我快把你弄走。他很生气,一连吼了两三遍,将我从那种恍惚中叫醒。事后他来向我追责,认为我作为领队,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你的行动,还任你胡作非为,把计划全盘打乱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记得,他是这么说的:‘这次侥幸解决了问题,但你能保证你能牵制住他吗?你们往后都能如此幸运吗?没人想因别人的冲动和自作主张而死。我看得出来,岳清源,你的私情早晚会害死所有人。’”

  他停顿一下。“如今,我不知那位前辈的去向,自他向苍穹派辞行,独自游历人间以来,迄今已过十数年,没有人再见过他。这是我们最初也是最后一次交谈。在这场称得上不欢而散的交谈中,那时,我突然间想到你。你在人群中发出的挑衅,迫使所有人将敌意对准了你。而我鞭长莫及。在所有人注意不到的时候,你看见什么、发现什么?在我们苦苦与信徒纠缠时,为什么突然采取这种手段解围,你想做什么?

  “我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,即便事后去问,你也不会给我答案。

  “但那像是一个信号,当人群朝你扑去,留给我的一片空地里,是高坐莲台上的丑陋神像,以及被强烈感情吸引,终于控制不住要将猎物一网打尽,从神像中撕裂、溢出、化形的人面怪物,伸展触肢,如黑色巨浪朝我铺天盖地涌来。

  “按原计划,我们本该将信徒劝离,彻底清场后进行搜索和剿灭,将伤亡降到最低。一切都不如计划进行。信徒态度强硬,不愿离去,暴力驱逐只会引起对抗情绪,给怪物增强力量,这是事实。所以我说:‘这不是幸运。除非你们能想出万全之策,既能顺利清场保全平民,同时迅速引诱并祓除妖兽,否则我和他,都不接受这种指控。’这天过后,我最终只收到了来自村民的感谢。”

  “所以,这就是故事的结束了?”雾气问。

  “对于这个事件来说,是的。”岳清源说,“但对我来说,整件事中最无法忽视的,也最重要的部分,却是我过往的延续,可以说,只要我们还活着,故事就不会有结束的时候。”

  雾想要追问,岳清源抬手制止,“但事到如今,那种延续并不经常出现。很多次……在面前致命怪物重重压下的瞬间,我以为这大概就是延续的结束。”

  人群一旦骚乱起来,就很难控制行动,岳清源被压制着动弹不得,只得伸长脖子尽力寻找沈清秋的所在,看着同窗们保护无辜人群逃离魔爪,看着沈清秋冲上去厮杀,最后如何被潮水同样吞没。

  那瞬间,岳清源无法遏制颤抖。

  “你害怕了吗?”雾适时问道。

  “……恐惧?确实。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情绪……我不知道那该怎么形容。我看到了——那是一个笑。是你的笑使我颤栗。不是惯常那种冰冷的愤怒——我在砍杀妖兽的间隙回头,一时只听到喘息交错,涉过黑雾时的沙沙声响则模糊了你的脸。

  “你的脸在这时竟不可思议地,同儿时重叠起来。”

  

  011

  黑雾翻涌,扼人窒息,但沈清秋转过来,表情狡黠,还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
  在怪物尖锐嘶吼中,他抱住它脖颈一剑捅入要害,又整柄没入,双手握剑柄狠狠旋转、剖出巨大血洞,制止它灵活扭动。怪物吃痛剧烈扭动,爆发垂死挣扎,附肢狂乱横扫,将周围神像砸得稀碎,尘埃纷纷扬扬,和碎片四处横飞,试图以此干扰挣脱束缚、赶来助战的岳清源。

  岳清源长剑格挡又劈砍,直震得剑身嗡鸣,却不慎遭了飞来的其他触肢一击,撞得重重向后飞出。却不想这人硬吃攻击后仍然灵活得像条泥鳅,立刻翻身跃起,避开挥砍,足下借力踏上触肢,在其湿滑表面缠打着朝沈清秋飞奔而去。它一击不成,数根旁肢朝命门横削而过,岳清源堪堪避开,面颊立时划开深而长的红线,细细血珠飞溅,和削落的鬓发一并落在身后、消失在雾中。

  它这厢对付岳清源,却渐渐无暇顾及趴在身上,一直伺机而动的另一人:沈清秋拔出剑,见岳清源行动的方向,手中出剑更快,他将灵力尽数注入修雅,剑身光芒四射,一连刺出十几剑,银光飞舞,叫怪物身上皮开肉绽十几处,处处破开腥红血肉。

  这样消耗下去,未必不能赢,可就在岳清源即将杀到沈清秋旁时——

  “别动!”

  沈清秋忽地暴喝。

  岳清源浑身寒毛炸起,刹住脚步。

  正在此刻,黑雾从他们身后呼啸而来,巨大触肢自雾中以刁钻角度无声钻出,当头朝沈清秋扑下,将人拦腰卷住,不及两人有所反应,它已将沈清秋朝正前方墙体全力甩出!

  岳清源只见黑色残影闪过眼前,接着响起沉闷撞击,大片砖块应声轰然砸落地面,半面墙壁几乎倒塌,远远冲来的气浪微微掀起他衣摆。

  满室涌动的黑雾立时朝那处张开身躯,将废墟囫囵吞吃。

  “——小九!!”

  沈清秋身影消失的下一秒,刹那,纯白剑光如日耀乍盛,磅礴、汹涌,势不可挡地爆发,光流照彻寺庙,驱尽阴冷黑雾。玄肃发出威严剑鸣,声浪带着剑意,威压向外如海潮扩散奔涌,隆隆作响。

  沈清秋挣扎着逃出废墟,睁开眼,看见的就是这一幕。

  在飞流而下的剑气中,怪物脖颈上,一线极细也极锐利的剑光疾如飞电,微不可见地闪过。眨眼之间,方才还发出刺耳凄叫的怪物忽地没了声音,身躯僵直挺立。

  剑光闪过之处,怪物脖颈自右向左横裂开一道笔直血线,再下一刻,头颅自横贯咽喉的血线中高高飞起!

  这一式毫无花俏,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再多的修饰都是多余。沈清秋瞪大眼睛,见怪物脖颈断面中,腥红血雨喷涌而出,淅淅沥沥洒落地面,将滚落在地的头颅淋得看不出原本颜色,只剩双目惨然凸出,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的死状。

  无头怪物摇摇晃晃着,终于轰然倒地。

  庙内腥气浓郁,盘踞在寺内的阴气缓缓退去,在妖兽头颅砸落地面的扬尘中,沈清秋和岳清源各自从地上站起,倚在墙边,一个捂住伤口喘息,一个勉强稳住身形拾起玄肃,归剑入鞘。

  “……清秋师弟,你是如何……”

  岳清源脸色惨白,说话时含糊,气息不稳,持剑的手不住地轻微颤抖。他把全身重心靠在墙上,像是用尽力气才站住。

  沈清秋伤处尤在流血,但双目炯炯,视线来回在尸首和岳清源之间打转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岳清源见他伤重,踉跄走来,摸出丹药递给他,接着按住伤口为他祛除邪气,沈清秋难得安静地任由岳清源接触。

  他们各自做事时并不多看对方一眼。

  少顷,沈清秋收回打量尸首的视线,转头,微微眯起眼盯着岳清源,不自觉蹙眉。

  他们联手都难以击杀的妖兽,按岳清源目前的修为,根本不可能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将其瞬杀。

  如果问题不是出自他,如果他用了什么暂时提升力量的方法,作弊一般地用药物……不,这不是岳清源的作风。那是玄肃的问题?

  平心而论,沈清秋不否认岳清源的确很强大,可平日所见远远不似方才那式,带着压倒性的、一击毙命的凶狠和霸道。

  这股陌生感惹得沈清秋莫名烦躁起来。

  如此说来,这也是他首次见岳清源出招。所有人都罕见岳清源出剑。而掌门派遣首席弟子单独执行的任务,却无一不是斩草除根。

  是为了韬光养晦,还是避开所有人,保守秘密?

  “……你的剑,”沈清秋声音沙哑,面带愠色,避开了岳清源未完的问话,“是怎么回事? ”

  没想到沈清秋竟然看出这个端倪。

  岳清源身形一顿,垂下眼睛,脸色又灰败几分。

  他微微侧开头,默不作声,下意识想要挡住玄肃。

  但只是轻轻一动,沈清秋上下扫视岳清源,再看他神色,忽然讥讽地笑了。

  这声笑死死扼住了岳清源的喉咙。

  他眼睁睁看着沈清秋有些咬牙切齿的姿态渐渐收回,退开几步,神情平静,而后点点头:

  “是我多嘴了。既然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,那也请师兄少过问与你无关的事。”

  “不是的,我……”

  岳清源看着这笑,嘴唇嗫嚅着,无法讲述一句完整的话。

  沈清秋走到对面墙边,自顾自做简单调息。岳清源攥紧了方才捂在沈清秋伤口上,为他驱邪的那只手。

  直到寺院外的其他同窗冲进来,骤然打破了僵死的气氛。现场之血腥深深冲击了所有人,弟子们好半晌后才回过神来:这等怪物竟就被两个学徒联手杀死,该所有人值得大肆庆祝、热烈感谢。

  而且最不可思议的——岳清源和沈清秋竟然能有互相配合共战的一天!

  小弟子们连连惊叹着为他们疗伤。资历较深的则是勘察过现场,确认没有危险后,才有余力对庞大的无头尸暗暗心惊:

  虽然致命一击来自凶狠霸道的斩首一剑,可根据尸首上血洞刺穿痕迹,若没有削弱它颈部的连击,恐怕还要血战许久才能勉强将其击杀,何况斩首?还有这些散落满地的触肢和神像碎块、倒塌了半面墙的废墟……完全超出了其余人目前的修为极限。

  如果刚才他们贸然进来助战,不仅会拖这两人后腿,恐怕连怎么死在这怪物手中的都不知道。

  这两人能有如此实力和默契,是苍穹派的幸运,但本该是情谊深厚的同门,互相支持的未来峰主,为什么平日关系却……

  他忍不住去看被人群簇拥的两人。

  与雀跃的其他弟子们不同,被人群各自包围的两人并不向对方靠近,脸上也丝毫不见欣喜,甚至少有情绪,只是半晌无言,遥遥对视一会后,终于将视线从对方身上错开。

  一如两人当下。

  岳清源仍然抱着猫给他取暖,每说一句话,胸腔的震颤、呼吸和心跳的起伏,透过衣物,全部无比清晰地传递给猫,仿佛要让他看看这幅血肉身躯下跳动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,这些话又是如何在五脏六腑中汇聚。

  “现在回想,从前也好,现在也罢。我似乎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、又试图做什么,故而忍不住去猜测揣摩,结果总与你心中所念背道而驰。你从前觉得这笨拙且无用,这笨拙……却最终成了我的软弱。”

  “但我不是要赘述我们都清楚的过去。”岳清源微微阖眼,似乎说出这些话已经累极,但话音却是轻松。

  “我只是羡慕。清秋师弟……你总是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。”

  

  012

  “我操。”沈清秋喃喃说。

  “注意用词。”雾气格外认真地出声纠正,“为人师表,在孩子面前更应谨慎,以身作则啊。”

  沈清秋的表情顿时扭曲一瞬。

  “为人师表——倒是对你知无不言。他还说了什么?”沈清秋眯起眼睛,冷硬地发问,“这里没什么孩子,别对我指手画脚。”

  “和你师兄没关系。这里可是我的领域,在领域里,领域空间的主人就是神,什么都瞒不住我。”雾气飘到沈清秋身前,转了两圈,“而且我说过的!我新近诞生,岁数都没有你零头大,按人类标准甚至还是婴儿。”

  沈清秋冷冷扫视它:这团白雾在岳清源的故事结束后,从原来的镜子大小膨胀成脸盆大,尽管还是很小(也许真如它所言,只是个婴儿),但看来确实从故事中汲取了所需能量,精神饱足。

  “我就快吃饱,差不多回复力量,把一切变回去了。你真的不打算讲讲故事吗?”雾兴致勃勃地提议,“讲的越多,对你现在的状况更有利。就算抛开这些不谈,给你的朋友讲述你的故事,不也很好吗?为什么要丢下他独自跑掉呢?”

  “你既然知道一切,那原因不是清楚不过吗?”沈清秋假笑两声,“给你一个忠告:去找他要你的故事,离我远点。否则回去后我会让你后悔。”

  “我能了解的只是基于你们记忆的事实,其中的感情和真意,却不是我能懂得的故事。所以我才喜欢听人类讲述——虽然你们嘴上心里和行动都不是一套,太复杂了。”雾老气横秋地叹息,“也许我多嘴不好:二位都经历磨难,好不容易才又站在一处,即便不可能回到过去,如今也千万不要疏离冷落彼此,生出间隙。”

  这时有人从他们身后走来——即使此地能走路的只有唯一一个活人——猫太熟悉这脚步声,闭上眼也知道是谁。猫已经狼狈逃跑过一次,自尊拒绝他再次在岳清源面前袒露弱点,可驱使他抛下一切跑开的什么?是自我保护的本能,也是他至今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混沌,搅得心中如陷泥沼,无法自拔。眼下猫煎熬得如坐针毡,却也只能摁在原地不动,听着那人一点点靠近自己。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雾障,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,金色大雾弥望,那人站在他的身旁,他接过那人递来的花时,不慎被露水沾湿了一手:小九。

  踏、踏、踏……脚步声越发近,猫脑海中早已不受控制地,想象这人如何追随着跟来,穿透虚浮雾障,迈开沉稳步伐,笔直明确地前行,才站定、稳稳停在自己身后半臂距离近。

  猫听到他唤自己“清秋师弟”。

  如同作画时墨水用尽,笔尖悬在半空,无法继续落笔,这一声之后,来人无以为继地没了下文。

  “说说你的梦吧,我想吃那个故事。”

  雾最后说。

  

  014

  “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了。”

  猫恶狠狠地威胁:“等离开领域,我变回人形回到肉躯之后,你们之中但凡敢走漏一个字——”

  “放心吧,我一向嘴严。”雾兴冲冲抢答,“不过真难得,你害羞了!”

  “阁下莫要玩笑了。”眼看猫就要发作,岳清源赶紧打断,“事不宜迟,还是抓紧散去屏障,把我师弟灵体变回人形,好让他回到肉身中。”

  “我当然会把一切变回原形。”雾迷惑道,“但你师弟这幅样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吗?”

  

  00

  “你果然还是去死吧!”

  猫亮出爪子,奋力蹬出岳清源怀中,在纷纷扬扬的心形雪花中,猛地将雾拍散。

  

  015

  大雾如退潮般彻底散去,裸露出他们平日所熟知的现实世界,而此时天色仍未完全擦亮。岳清源点亮了灯,驱散室内夜色,他们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才再度明亮、切实存在于彼此身旁,仿佛刚才经历真的只是不切实际的一场大梦。

  除了仍未恢复人形、回归肉体的猫,还有后知后觉苦于猫毛过敏的岳清源。

  “那个混账东西。”猫喃喃,“别让我再见到它。”

  “它还需要冬眠,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。”岳清源说,“有点可惜啊,这种罕见的妖物,如果能够更深入观测……”

  “你还想再被困住不成?”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。

  “如果不是被困住,我们恐怕到死也不会知道对方所想吧。”岳清源说,“但我确实没想到,你那时是这样想的——”

  猫一掌拍上他的嘴。一人一猫这才安静下来,重新在沈清秋床边并排坐下。

  除了在领域中,自打进入苍穹派以来,这大概是他们平和共处一室的最长时间:什么都不做,单纯对着遗留的人类身躯,相顾无言。

  直至现在,他们才发现失去了那团饥肠辘辘的雾,如今的处境还可以更加尴尬:简直就像在海岸线两头各自出发朝对方裸奔,坦诚相见,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。

  “清秋师弟,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动,我马上召集峰主商讨对策。”漫长沉默过后,岳清源终于忍不住站起,“等不到天亮了,抱歉。”

  岳清源朝门外走去。

  “站住!”

  猫忽然扬声。

  

  016

  “其实或许还有办法。”猫沉默许久,视死如归一般,滞涩道:“你听说过……‘真爱之吻’吗?”

  

  017

  “清秋师弟……”岳清源缓慢刷新对沈清秋的印象,“你平时在读什么东西?”

  “关我什么事!”猫再次炸毛,“从那帮兔崽子那里没收来的,刚好就在那一页!还有那团雾出的馊主意……回去就收拾他们……你!不准再笑了!”

  “嗯嗯,我大概明白什么意思了。”岳清源挡住愤怒猫猫拳十连击,双手托住猫爪子,“相爱之人亲吻嘴唇即可解除诅咒变回原样。是这样没错吧?”

  “没错——不对,什么相爱之人!”白猫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岳清源双手托住前肢,变成长长一条,此时无用地挣扎起来,“全是蠢货造谣、胡说八道,马上放开我,否则撕烂你的嘴!”

  岳清源也是一脸纠结的欲言又止:“可是现下没有其他法子了,等天大亮,你再不情愿我也会叫其他人来想办法。”

  白猫在他手里猛烈挣动。数分钟后,明白这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后,终于停止徒劳,慢慢泄气,变成一条安静的猫。

  猫垂着头:“……你最好知道我恨你。”

  岳清源把白猫捧到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:“我一直知道。”

  

  013

  “你对很多事都一无所知。

  “从前我这么想。明明一无所知,恐怕到死也不明白对方所想,却还是不知变通地对别人发善心,没人领情。天真又愚蠢。若是没了我,你一定会被其他人利用又抛弃,随便死在什么荒郊野岭,无人凭吊。不然你以为,从前我为什么处处帮你?你是无法独活下去的——我存在于你过去获得的每一枚钱币、听过的每一本书和鞭打留下的所有伤痕,你见我所见,闻我所闻,直到你不再是岳七。”

  岳清源垂眼,微微颤抖一下,仿佛无法继续抵御严寒。

  “——但我错的彻底。你从来不是阴沟里的老鼠,更不是无人凭吊的枯朽骨殖,”猫顿停下来,静静地抬眼,“我才是。”

  “之后我很快想通了:与其去想你是谁,不如各走各的阳关道。

  “我做到了,没什么难的。跨越过你之后,一切风景前所未有地广阔,刁难我的杂种也好、柳清歌也罢,假以时日都不足为惧。如同我不再恐惧蜜蜂。”

  岳清源愕然地睁大眼睛。

  “别这么惊讶,你当然不知道我害怕过它,也不知道我曾经想利用它们对你做什么,只是为了好玩。”猫说,“我有千万种捉弄人的手段,很多次,即使不是那一天早上,不是那些蜜蜂,我想我有朝一日一定会将这些手段成功地运用在你身上,但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捉弄人——在我离成功最近的那一刻,你使我放弃了它。

  “那么魂肉分离,是否是对我当初顽劣念头的报复?我没有深思下去,因为在那时,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忽然牵扯住我的思绪:我突然对某种味道产生了好奇。食物的味道我总是记得很深,从前在街头时尤其。

  “因为这点,刚入清静峰还未辟谷时,曾有人叫我饿死鬼。这些蠢货,当然割舌拔耳也不为过。只不过待同他们厮打完、剩我一个人躺在竹林,就是那时候,毫无征兆地,我开始想念那种不曾尝过的味道。

  “你不会知道这些。我耻于告诉所有人,这种味道曾多让我魂牵梦萦,以至于直到如今它再次从记忆中追上了我,如同挥之不去的鬼魅——它和你如出一辙——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鬼魅。也许那天我应该拒绝你,拒绝那些花蜜的诱惑。美好和危险总是相生相伴的,我早该明白:从前你带我去采花蜜,你几乎将所有盛开的花都摘下,脚下的草坪很快散落许多我们丢弃的花,明明还是明艳欲滴的、盛放的姿态,落在我们脚下,却像是弃之无用的垃圾,而你还在一枝一枝地递给我,让我喝完蜜、再一朵朵随手扔掉……好像我真成了挥霍钱财的富翁。那应该是在早上,是的……那天的晨雾不知为何迟迟不散,我听到蜜蜂在丛中打转时,恰好看见朦胧中最火红的那朵。你肯定不知道我是故意的,我趁你转身时摘下它,别在你耳廓,最初只是想看看你被蜜蜂惊吓的样子,甚至想象出了你被蜜蜂蛰的画面。但偏偏在此刻,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:直到触到你的脸颊,我才注意到花蕊上面还沾着一滴早露。它方才明明还不存在,现在却在黄蕊上摇摇欲坠,你一动作,它就贴着脸颊滑到你的唇边。我没来得及说什么,你就傻子似的张嘴,完全不辨别它是毒还是别的什么,任凭水珠滑进嘴里……唇齿间,你用舌头衔走了它。嘴唇上好像仍有那滴露水的痕迹。

  “你抿了抿嘴唇。”

  沈九吞咽了一下。

  纱似的金雾蒙着两人。岳七的脸在雾之后,细节模糊难辨,就像看水底下的一张脸。沈九把手收回来,他的手擦过岳七的脸颊时,尾指无意间蹭到他的嘴唇。

  太轻太快,沈九什么都没有感觉到,只有触觉的幻影掠过。

  岳七下意识地动了动,微微张开嘴,身体不自然地绷直。

  “有点凉。”沈九捻了捻手指,抹开些微水汽。

  “毕竟还是早晨。”岳七的声音像是渗进了雾中。

  蜜蜂飞近。

  呼吸声。

  雾。

  “蜜蜂几乎近在耳边,嗡鸣作响,我应该躲开它……可耳朵只听到呼吸声,平静的,稳定的,短促的,颤抖的,我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,渐渐盖过了蜂鸣。到底为什么呢,我竟然站着无法动弹,接过了你递来的下一朵花,任凭露水打湿了我们的手,湿润你的嘴唇。

  “可我真的看清了你的脸吗?这一切究竟是我的记忆,还是不知不觉中,我已经在擅自篡改事实?那个始终得不到答案的迷题,已经纠缠我太久太久:这颗早露,既然从花蕊上坠落,那么会是甜的?还是像雾那样凉……

  “这颗早露,究竟会是什么味道?”

  猫最后说。

  “看着你面对我的身体时,我最后想到的,竟然是这种无聊的问题。”

  

  018

  “——现在你知道了,那就回答我吧,岳清源。

  “那是什么味道?”

  沈清秋睁开眼。

  金黄朝日于群山之间升起,崭新的曙光遍洒大地,倾泻进窗户,覆盖在他们身上,点亮了彼此的脸庞。享受晨光沐浴的林间鸟对着同伴欢快地啾鸣啼叫,声音穿透而来,仿佛能不知疲倦地叫上一天。  

 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,两双沾满露水的手重新挨在了一起。




/fin


私设岳清源拔剑有锁血挂,技能时间内随时间流失的生命值逐渐增大,在技能时间结束前主动关闭即可逐渐回复生命值,否则锁血结束后强制下场(什么技能描述) 

因为以命入剑的缘故,除了沈清秋猜测的原因,也因为岳清源他师尊有意锻炼岳清源,平时让他单刷高难副本,提高生存能力。而这次之所以让岳清源带队主要还是错估了风险,以为这次打的怪只是稍微棘手一些的精神控制类,让其他低阶弟子练练手积累经验,谁知道捅了野爹的老巢(……) 如果按计划执行,1.运气好顺利疏散群众打团本,打车轮战但伤亡惨重,2.运气不好一边打团一边保人,但受控制的村民成了野爹的弹药包,力量大幅提升后导致团灭,3.像沈清秋那样嘲讽,但假如没有岳清源这个自带锁血挂的队长带队刷怪,嘲讽后加速团灭

所以沈清秋的做法激进又冒险,分分钟团灭,但岳清源没有拦住他开嘲讽,前辈看出这一点才事后对岳清源追责;事实上岳清源在那时确实想知道沈清秋发现了什么,才放任他一反常态地站出来滔滔不绝。而他的感觉也没有出错,沈清秋因为经常离队独自探索,手中的情报比其他人都多(但性格所致什么都不说),像是细数罪行、掌握了怪的特性后开嘲讽引诱、提前看出野爹要偷袭他俩并及时提醒岳清源,顺便主动做饵,风险很大成败全赌在岳清源身上,但他最多只想拖到外面的人叫后援赶来,谁知道队友一辆自爆卡车直接创死野爹(……)

关于猫形灵魂不能回到肉身,好比钥匙锯齿不对插不进锁孔,或者系统不兼容这段程序,肉身它只认人形灵魂真系没办法总之一切为了猫塑

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评论敲打,再次祝大家除夕快乐!✌︎( ᐛ )✌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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