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冰九】陌路
洛冰河曾是百战峰峰主的首席弟子。
这当之无愧，洛冰河光明磊落，文武都占了全，做事不会让人觉得过于油滑，八面玲珑，一改百战峰谈不过三句必然崩的糙汉实用主义风格，当选是众望所归。再说样貌好，男女老少通吃。是个不可多得的漂亮人物。
同门打趣过洛冰河是个香饽饽，清净峰峰主和百战峰峰主都曾争得你死我活——入门头几年洛冰河总因这话忐忑，他一方面不希望是自己导致两位峰主间的不和，一方面多少害怕自己在苍穹派无依无靠，得罪哪方他都讨不了好。
因此刚开始的日子洛冰河并不好过。这莫名其妙的压力来自他自己，也来自清净峰峰主。
不过最开始挑选到洛冰河是百战峰主，这是他后来听掌门说的。两位峰主间的不和早已有之，那天和洛冰河其实并无多大关系，换了谁清净峰主都是一样反应。
话说完穹顶峰主兼掌门——或者说前峰主、前掌门，扭头去看前清净峰主，像是在求证，让他给出肯定答复让师侄别介意，并恭喜师侄坐上百战峰主的位置。
前清净峰主轻微皱起眉，眼底是你烦不烦啊之类的情绪，和过去洛冰河看见的神情一模一样，只不过如今的他要稍微买账。恭喜完洛冰河便施施然离开。
前穹顶峰主朝他歉意一笑，匆忙追上那背影。前清净峰主停下来，转头对前穹顶峰主说着什么，后者摇摇头，伸出手去捞前清净峰主的手，反被一把拨开。
“走吧，小九。”
“别碰我，烦不烦。”
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，前穹顶峰主把自己一股脑的热情掷向前清净峰主，后者通常是冷眼以待。
很多人私下认为他们关系不好，在洛冰河看来却并非是这样，即便不清楚过去发生过什么，但如今，其他人忽略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。
非常显而易见。
洛冰河和沈清秋两人的轨迹最初始于洛冰河参加入门测试。洛冰河对改变命运的那天印象依然平平淡淡，记得当时是个很好的天气，阳光直直打在身上，山顶上聚了很多看热闹的人。百战峰主和清净峰主因为争抢弟子又一次爆发口角，气氛紧张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洛冰河太认真，浑然不觉。无非是挖坑、刨土，日光很晒，他大汗淋漓，入选的人接二连三从洛冰河身边离开，洛冰河脚下的坑也越来越大。
他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。
除了——除了那个青衫男人从山顶上一跃而下，直直落在洛冰河眼前，除了那铺天盖地的青色，别的什么他都看不见听不见了。
像是被埋在了雪地里，万籁都为之寂静。
而男人居高临下，将他拉回现实世界，对着洛冰河只说了一句话:从此以后，你跟着我。
这可他妈的太疯狂了，洛冰河手里还有一捧土，心想……算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了，今天是清净峰主疯了还是他疯了都说不好，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挖下去，好好地平复一下胸腔里，海浪一般不息不止的巨大回响。
咚、咚、咚、咚、咚……
有什么摧枯拉朽地碎了，洛冰河就信以为真了许多年。
但最后去报道时他却被带到了百战峰。也是后来才知道，那天一向偏袒清净峰主的掌门不在，百战峰主与清净峰峰主争吵一番，最后以清净峰主甩手而去告终。
看着百战峰主，洛冰河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。
硬要打个比方的话，大概是炒菜时错把盐当成了糖，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失误，但那错位的味道总叫人记忆犹新。
后来在百战峰，洛冰河要么在被打，要么在打人。最初的不适应过去之后，他很快把握了揍人的精髓，一路蹭蹭打进了百战峰主的法眼，命他做了首席弟子。
百战峰以打架能力卓尔而不凡于世，其他峰主或者其他门派偶尔也会来参观学习（洛冰河私下想过打群架有什么可以学习的），其中当然包括清净峰主。
学习地点在演武场。一伙人各自两两结伴，洛冰河正在和师兄过剑招，两人实力相当，此时洛冰河略占上风，到了交锋的最要紧处。
洛冰河就在这当口看见了清净峰主，那男人就在场边，离和其他峰主保持距离，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洛冰河搞不懂他是在看场上呢，还是干脆在放空。
穹顶峰主也注意到落单又无所事事的清净峰主，他显然很关心清净峰主——一直如此，不是吗——穹顶峰主借故从人群里脱身，朝清净峰主走去。洛冰河不确定穹顶峰主是否是笑着的，是否远远地和清净峰主打了声招呼。
清净峰主往来人的方向看了一眼，很快皱起了眉头，只是一瞬间而已，下一个瞬间清净峰主就整理好表情，回到那种刻意的平静，状似无意地扫视场上一周。
他就在这时看到了清净峰主，看到那个轻描淡写的眼神，愣了一下。
阳光灼灼得，那抹青色浓得挥不走化不开散不去。
其实现在想来已经很模糊了，哪能记得住那么多场胜负的原因呢。
也许恰巧是那天天气太热，阳光太烈，那场尴尬的败北只是他恰好被阳光晃花眼睛，又恰好让那抹青色落入眼底，忽然就让他看到天上的云，流淌的阳光，微风吹起的发丝和衣摆……
接着世界整个颠倒了个个儿，被摔倒的洛冰河躺在地上仰视着清净峰峰主。两人大眼瞪小眼，显然都很震惊，清净峰主脸上出现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。
洛冰河打包票，如果他是清净峰弟子，此刻他别想站着从演武场出去。
沈清秋皱着眉看着他，眼里传达了很多诸如不爽、恼怒、惊讶之类的情绪，但到了洛冰河这里没有激起太大反应。他甚至没有从地上起来。
说白了可能就是看傻了？
想通了这层的沈清秋姿态摆得很高，他什么也不说，甚至好整以暇地旋开折扇扇了扇风。
他就这样站着，看着百战峰首席弟子的神色从疑惑到震惊，又慢慢变成了尴尬，绯红一下冲上整张脸。
他一直看着，毫不掩饰他恶劣的愉快。
啊……是吗，你也不过如此啊。
沈清秋的心情一下就轻快起来，他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。
于是他抬起右手，手掌虚握成拳，抵在嘴边，轻掩着嗤笑出声。
洛冰河愣住了。
沈清秋笑了大概不出十秒。那双白色的靴子就停在自己面前，那抹青色落入眼底，浓得挥不走化不开散不去。
他看到天上的云，流淌的阳光，微风吹起的发丝和衣摆……
旋即不作停顿，转身离开——
没什么可看的了，被师兄从地上拉起来时，洛冰河想。
他们胜负已分。
明晃晃的阳光下，少年的心绪就像他沾满尘土的白色衣裳，有些黯然的不知所措了。
可是他该怎么说明当时的想法呢？
他没有办法解释，当他看到那张脸瞬间变得鲜活生动起来时，心忽然跟着震颤的原因。
多年以后洛冰河坐在百战峰峰主的位置上开会时想到这事，少有的走了神。
说是开会，但在掌门赶来之前，各峰主们已经议论纷纷，会前他们收到了两位前峰主相继仙逝的消息，但还等着掌门进一步告知具体情况。后事该怎么处理，有什么事还要进行交接……
毕竟也是前峰主，仙逝的消息要告知苍穹派上下以及其他门派，葬礼也要立即着手。因此在一阵议论过后，大家很快被其他的事转移了注意，洛冰河也不例外。
事后想起来，也许他隐约不安的原因就在这里，也许也因为这天的天气和那天一样好，明晃晃的，比利剑还要伤人。
所以掌门说出仙逝的两位前峰主的名字时，他的反应才会那么大，把茶杯捏碎了都不知道。
岳清源。
沈清秋。
——从此以后……
“掌门，我……”嗓子太哑，洛冰河不得不清清嗓子再说完，“我想去看看。”
——你跟着我。
——可是……迟了啊。
“走吧，小九。”
岳清源赶紧拉住了沈清秋，并顺势往前走了一步，拽着沈清秋不得不跟着往前一块走。
“别碰我，烦不烦。”
沈清秋低声抱怨了几句，可是没有再甩开。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贴在了一块并行。
岳清源可能想到了什么，一段话朝沈清秋说完，弄得后者有些脸红，几乎要跳脚，最后他还是妥协了。
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们交握的双手。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。
洛冰河目送他们离开。直到掌门来叫他时，他才发现自己双腿站得酸痛。
洛冰河醒过来的时候天正要黑。
他从葬礼上回来之后倒头就睡，没想到自己久违地梦见了少年时代，看见了梦里依然活着的沈清秋。
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，是在那场送别里，抑或是更早，洛冰河想，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，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。
——迟了。
——早就迟了。
这梦境太真实，醒来之后他下意识朝清净峰的方向望了一眼。
少年时候的他经常这么做，在夜半时悄悄爬起来，清净峰就掩映在一片云雾里，偶尔有林鸟呼啦啦振翅飞过，带去林海飒飒回响。
他觉得就算很少见到沈清秋也挺好的，即使他们见到了也只是简单打声招呼，他叫他师叔，他面无表情从他身边走过，这样也挺好。起码他能看见沈清秋。
大概十多年前，自从沈清秋和岳清源隐居，从苍穹派搬出去后，洛冰河就很少往那边看了。
这是沈清秋去世后的第十天。
洛冰河知道自己需要去千草峰看看，倒不是因为千草峰能解决问题，而是洛冰河迫切需要一点事情忙起来。
他是个孤儿，养母把他带大之后也去世了，那时候洛冰河才八九岁。不久他参加了苍穹派的入门测试，那段时间是沈清秋一直有意无意地照顾他，在他被人欺负落了一身伤后，没好气地扔来一瓶伤药。
“拿去，别说我苍穹派虐待弟子。”
那瓶子洛冰河留到现在。
他十七岁时第一次参加仙盟大会，险些被入侵的魔族打落山崖，是沈清秋顺手救了他。
这人低着头，面对着躺在地上的洛冰河，随手擦去脸上的血，脸在阴影里，看不清表情，只听见嗤笑。
当时沈清秋冷笑一声，道他碍手碍脚。
洛冰河披上衣服准备出门时绊了一跤，把手肘磕青了。
其实在梦里，洛冰河看着沈清秋那双和别人交握的手，他就明白了:说到底，他和沈清秋走的不是一条道。
沈清秋只是他生命里可遇不可求的人，他们只能形同陌路。
/FIN
说个无关的:流浪地球真的很好看，大家去看看小破球吧！！！！（声嘶力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