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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冰秋】人间

画面来自很遥远的记忆。

穹顶峰上的梅树林开花了,每到这时节,大家都会过来赏梅。

天边的昏黄已蜕成深蓝,细盐似的雪纷纷落下,山峰林海渐渐覆上白皑。长串的灯火点缀其间,连成绵延的一线。

柴房在清净峰偏僻的角落。洛冰河朝手心里呵出一口气,眼看着雾气在指间飘散。

手冻得泛紫,好几处生了冻疮。他抱起木柴,硬邦邦地硌在胸口,有些喘不上气。

雪落在地上已有一定的厚度,脚步踩在上面嚓嚓作响。

“洛冰河,把柴抱到柴房之后,记得把水缸装满。”

师兄急匆匆过来,嘱咐道。

洛冰河点头,眼睛飘向师兄身后,人群嬉闹。

“师姐,今年的赏梅你去吧,我还没有完成晚课啊,行行好呗!”

“少废话!去年你也是这样,今年你再不去,我亲自废了你!”

“不要啊——”

被火舌灼烧一般,洛冰河迅速收回视线。

他匆匆应了一声,抬腿就走。

“师兄,你怎么还和那小子磨蹭,走了走了——”

“好,这就来!”

洛冰河闭了闭眼,眼球酸涩,胃部泛起灼痛感,难道是因为没有吃晚饭?

每年的赏梅是所有清净峰弟子避之不及的一项苦差。当十一峰的弟子们尽情撒野时,清净峰弟子们需要遵循师尊的教导——乖乖为峰主们表演焚香弹琴吟梅作诗。

在所有人都只想好好玩的意见里,唯独岳清源把它视作沈清秋合群的信号,就这么持续了许多年,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动摇不了这个活动。

要究其根本——

“掌门师兄当然不会不清楚沈师兄只是想压柳师兄一头,好证明他的弟子不像百战峰那群只会打打杀杀未经开化的野蛮人——他只是想借机缓和沈清秋和大家的关系。”

尚清华如是说。

只是两位峰主近乎孩子气的无理取闹,苦了清净峰弟子们每年为赋新词强说愁,私下里把皮球踢了一圈又一圈,只想将一年里难得的长假奉献给功课。

不过这皮球不管怎么踢,终归也踢不到洛冰河头上。

有些人,到底是没有这种运气的。

明帆瞧了瞧那小子,抱着柴磨磨蹭蹭地往柴房走,萧瑟得好似这冬风。

明帆趾高气扬地哼出一口气,终于觉得身心舒畅。方才带着穹顶峰发下的请帖,风风火火地去给沈清秋过目。

竹舍的庭院外积了厚雪,室内暖炉烧得正旺,墙面四周都晕开均匀的暖黄。

沈清秋看过请帖,随手放在桌上,偏头看向院子里。

明帆觉得疑惑,但没有出声,恭恭敬敬站着等待沈清秋吩咐——无非是把纸笔砚台棋盘之类全部收拾好出发。

“赏梅?”

火光拥簇着沈清秋的身影温柔地摇曳着,修长而白皙的脖颈扭向一边,从喉咙到锁骨处镀了淡黄色的光。

明帆垂下眼睑,恭敬道:“是。师尊,今年也还是按原样带吗?”

沈清秋似乎愣了愣,略扬起眉。

“原样……说说看,有什么?”

“琴、纸、笔、砚台、香炉……”见沈清秋的脸色微微扭曲,明帆急忙补充道:“还有师尊您这张椅子,必不可少,您放心!”

沈清秋一手缓缓抚上额角,一时不知从何吐槽。

真不知道原身每年的排场到底有多大,让这帮孩子这么如避蛇蝎……只好大手一挥,做出今后让清净峰弟子们戴恩戴德的伟大决定——

“放心什么啊?我们只是去赏梅,不是去搭戏台子,都免了吧。”

“以后这些就都不必了。待会都去穹顶峰好好玩,一个都别少了。”

明帆先下意识地“嗯”了一声,没等来后话。这才意识到沈清秋说了什么,梦游似的看向对方。

“师、师尊——”浑然不知嗓音劈了,“什么都不用带、大家都去玩?您确定吗?”

是啊少年,什么都不用带!大家都去玩一个都别少啊!

你的语气要不要这么像逃出生天的样子!

沈清秋好险绷住,撑住额头,连吐槽下去的心情都没了:“记住啊,一个都不能少……人齐了就出发,别误了时辰。”

明帆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。

他速度太快,脑子里都是师尊的好消息,撞到正要去挑水的洛冰河都刹不住。

洛冰河踉跄几步站稳,明帆径直绕过他,没入人群,投放下这个重磅消息。像被点燃的鞭炮一般,人群的尖叫声欢呼声噼里啪啦炸开。

兴致很高,看来不玩到半夜不会罢休,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值得珍惜,只是不知他们几时才会回来。他需要根据时间烧好水。

洛冰河敛下视线,重新拎起水桶往水井处走。

明帆一叠声的交代追着他的脚步。

“——不用带琴,香炉都放下,纸笔也放下!你们是去搭戏台的吗,动作都快点,别误了时辰!”

赏梅啊。

洛冰河脚步顿了顿,眼看就要到了,就要到了……

可他的思绪撕裂成两半,一半催动身体往前走,另一半拼命撕扯他,要他回头,把桶放下,去那热闹里,站在那人身边。

不会有谁比洛冰河自己更清楚,明明都是别无二致的人,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,但他生来就是没有这样的运气。

落魄的出身和他人的偏见歧视,已在他的骨血里刻下深深的伤痕,他或许和疤痕共生,或许无视疤痕,或许终其一生努力将其抹平。

哪怕被选中的师兄师姐们在穹顶峰上苦哈哈吟诗作对,留守的弟子们各自温习,他却只有担柴挑水,被“教导”一番后扔到马厩“面壁思过”的份。

无论怎么努力……到头来依然什么都得不到,什么都没有。

洛冰河一无所有。

而外面大雪纷飞。

一星雪花落在鼻尖上。洛冰河冷得一激灵,同时觉得有什么巨大的声响在耳边炸开,纷繁杂乱的思绪瞬间随着滑落的冷汗消散。

他溺水似的扬起头,张开嘴急促地喘息,眼前不断闪现杂乱光斑。

他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冰冻的大河,破败的木屋,里面是将他拉扯大的养母……明明是可能致命的幻觉,洛冰河仍然颤抖着迈出一步。

那房子太小,要容下现在的他显得格外局促。

他沿着记忆走向屋子中央的小木桌,果不其然,上面放了一把糖——口感很差且十分粘牙,是穷人家的孩子逢年过节才吃的上的玩意儿,但就这么一把足够在同伴中间呼风唤雨了。

洛冰河心里却微微发凉。

他记得清楚,这一年养母答应过要给他买糖。

也是在这一年,养母病重,临终前想要喝一口热粥,他眼睁睁看着那富家子弟将热粥倒在他面前,也倒掉他最初的热忱。

养母她……她就要没了啊。

脸颊上沁出越来越多冷汗,洛冰河想要转身出去,回头一看,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牢牢关上。

他脑子轰地一炸。

“想喝粥?”

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,四面八方传来回响。它冷笑着。

“看看,狗说想喝粥!”

“他配吗?啊?他也配!”

“人贱就别自作多情!”

洛冰河低头看到脚下。年幼的孩童跪在地上,不断磕头,屈辱得像条狗。

“求求您……给我吧,把它给我……”

“您行行好,要我做什么都可以……求求您……求求您……”

洛冰河站在孩子身边,不由自主抱住头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。

“做梦吧你!”

孩子的头被狠狠踩在脚下,脸上被粗糙的沙砾划出血痕。孩子轻轻呜咽着,一道泪冲刷掉脸上血和泥尘。

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,没有痛呼,没有反抗,孩子默默蜷成一团,洛冰河不去看,他知道那是什么模样。

一如胎儿蜷缩在母亲子宫里。

无风无雨,无忧无虑。

可是自始至终,孩子没有得到过来自母亲的分毫温暖和庇护。

从来没有。

孩子默默地流着眼泪,直到把土地都濡湿,嘴里勉强挤出破碎的字句。

洛冰河倒抽一口气,脸深深埋进手掌里。

孩子嗫嚅着:“求求您……求求您……”

“……给我吧……求求您了……”

温度散去,黑暗从四面八方捆住他的手脚,他的呼吸一下困难,胃部的烧灼感愈发强烈。他挣不开。

他倏地倒退几步,脚下却猛然踩空,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下坠。

这要命的时刻,他却连惊呼都忘记了,窒息感死死扼住他的喉咙,一星半点的声音也挤不出。

什么都没有……什么都不是。

他从来都不配。

他感觉脸上一片湿湿凉凉。

这是雨吗?

地上传来极轻颤动。脸上湿淋淋的感觉并不好受,扯着洛冰河找回了一些理智,感受到近在眼前的危机,尽管还未完全走出那种情绪,但身体下意识地行动起来,退开几步,远离跪倒的那个孩子。

动起来、动起来……

他死死盯着地上的那个孩子,孩子依然在哭泣,但细听却能分辨出一丝类似野兽低吼的声响——这绝不正常。

洛冰河的手微颤着,按在悬在腰间的剑柄上。

碰到武器的瞬间,一丝无比强烈的占据洛冰河全部思绪:他绝不能在这里,什么都不做、在什么都没有改变之前就被打败!

还有必须要做的事,还有想见的人……洛冰河更紧地攥住剑柄,祈愿一般从这个动作中汲取力量。

恍惚间,光乍然撕开四周景象,光芒尽头处,有一双手冲破消散幻象,不分由说死死抓住他,源源不断的力量与温暖从那双手传递。紧接着又不分由说地将他从这片虚幻中扯出,洛冰河眼前又踉跄几步,还未反应过来,脚下就踩到了坚实的地面。

“洛冰河!”

他仰着头,大口地喘息,眼前乱闪一通的五光十色消失。

透过朦胧的水汽,洛冰河看见眼前人焦急的脸,以及高高扬起即将落下的巴掌。

这巴掌好险停在他脸颊旁,洛冰河甚至感觉到一丝凶猛无比的掌风。

洛冰河:“……”

他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,脸上痛苦的神色渐渐褪成茫然。

见洛冰河终于挣脱幻境,沈清秋吊了半天的心乍然松下,终于吐出一口气。

沈清秋顺势要探洛冰河额头,转念想到这只手露在外面太久,便伸出另一只收在衣袖里的手覆在对方额头上,渡了些灵力过去。

确认无虞后,沈清秋方才真正放心。

他料想明帆不会乖乖去叫所有人——洛冰河就是他必然会忽视的,所以他才会反复强调一个都不能少。

谁知清净峰弟子们集合完毕,却找不到洛冰河的身影。沈清秋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他找了一圈,万万没想到洛冰河竟然在雪地里陷入了幻境,大有走火入魔的趋势。

所以说天魔血脉觉醒前就这点麻烦啊!

沈清秋叹口气,疑心自己是个保姆命,牵过洛冰河的手给他输送灵力:“没事吧?感觉好些了吗?”

“啊……嗯。弟子无事。”短暂愣神后,洛冰河迅速低下头。

被沈清秋捂过的额头还残留着暖意,他的脸和正被握着的手,都瞬间变得热气腾腾。

沈清秋没发觉这异常,只当是他终于捂暖了小孩,嘴上虽然还在数落着洛冰河,却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放得到底有多轻柔。

洛冰河莫名心虚,垂下眼帘不敢看沈清秋,专注地盯着交握的双手。

沈清秋指节修长,皮肤白皙,看着很养眼,也很轻易地就将洛冰河的双手握了个满。指尖却微凉,轻轻地搭在洛冰河手背上,终于叫他彻底清醒过来。

“师尊——我没事!真的!”洛冰河浑身上下长了刺一般站立难安,试图挣开沈清秋,“不、不用给我输灵力了,师尊!多浪费啊!”

“你没事了?”

沈清秋扬起眉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
洛冰河怵他这种表情,张了张嘴,重新低下头去。

“……弟子失礼,让师尊担心了。”

“为师最担心的是你不来和我说明情况。”沈清秋摇摇头,放软语气,“要是我没有来找你,你就打算这样哭鼻子哭到大家回来吗?”

洛冰河点着头胡乱应声,突然回过味来,猛地抬起头:“哭鼻子?!”

他一摸脸颊,果然是一片干涸的七横八错的泪痕。

竟然不是下雨吗!

“……这么大的雪,哪里来的雨啊?”沈清秋快被他逗笑了,弹了弹他的额头,“是不是被冻傻了啊?嗯?”

洛冰河微微变色,自知失言,竟然把心声说出来了,尴尬得像块硬邦邦的木头直直戳在雪地里,脸上毫无掩饰升起绯红,眼神四处乱转,慌张得不知该落在哪里好。

沈清秋少见少年这般鲜活生动,抬手成拳抵在唇边,到底忍俊不禁,笑得明朗。洛冰河脸色更红几分,目光却悄悄上移,望向那张柔和的笑脸,是洛冰河从没见过放松自在,映得他心口发热。

也教他眼前再次湿润起来。

洛冰河声音沙哑,像是等了很久:“……师尊。”

“为师在这里。”沈清秋揉揉洛冰河的头,温声道,“一起走吧。”

他知道沈清秋在等,等他一个点头,一个应允,一声师尊。

尤其是此时此刻,洛冰河希望自己“仅此而已”,不要贪恋手里的温暖,不要流连眼前的清澈目光。

万一有一天,他失去了这些,也不会太难过了。

不要太贪心、不要太贪心。可是——沈清秋递来药瓶的轻柔,马车上昙花一现的微笑——那些明白无误的温柔,他本能地恐惧,可也本能地向往。他忍受惶恐害怕至今,也不过是等,等一个微笑,一掌温暖,一袭青衫。

……从来就仅此而已啊。

洛冰河竟霎时红了眼眶。他拼命咬住嘴唇,没有让自己哭出来。

“……师尊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若是有一天我又不见了,你会来找我吗?不要别人,只是你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沈清秋笑着。

他伸手,轻轻拂去洛冰河头上的雪,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,与洛冰河并肩而行。

他们一起走向那温暖的、明亮的人间。



/ FIN

考爆了很开心,自己给自己加糖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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